端午节——忆起邻家那妹子
“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当白居易这首诗中的景象完全复制在我湖南家乡的时候,我便知道一年一度的端午节要到了。“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身在他乡的我,总是在这样的日子,发出这样的喟然长叹,总是在这样的佳节中,追思那些美好的、难忘的、失落的乡情故忆,而在这样追忆中,总会想起她,我的邻家妹子…… 我们老家乡下人管端午叫端阳,是人们信奉的“四时八节”中的一个大节,这一天,姑爷要挑一对装满包子、棕子及猪肉、酒水的大箩筐给女方家的长辈父母挨家送礼;这一天,七姨八婆欢歌笑语忙着采集棕叶包一个又一个不同形状不同馅仁的糯米棕子;这一天,姑娘打扮得更美,小伙穿得更俊——因为在老家,凡女满16岁,男满18岁,便是成年了,在端阳节这天到庙里祭拜过菩萨或屈原后,男女便有“权”谈婚论嫁了。 我那时正上小学,而端午节学校是要放几天假的,趁着大人忙活之际,我便拿起割草刀找个筐背在背上,一反常态地跑到母亲那“挣表现”:“妈,我打猪草去啰!”——妈高兴得很,还以为儿子一夜间懂事勤快了。 等我蹦蹦跳跳地来到河边,她已经早在那等我了——我们是在学校放假前回来的路上悄悄约好的。 她,是我的邻家妹子,名叫朱江峰,我比她大几个月,两家相隔300米左右,但因我们是环山而居,我们彼此到对方家要经过两三户人家,又因大人老是爱取笑我们是在“谈恋爱”,反而让我俩羞得脸红耳赤——但在学校,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穿得真漂亮,一袭白色的连衣裙,感觉就像一个小天使。她告诉我,她爸爸在城里接了个什么业务,赚了好多的钱,她都看到她妈妈在半夜里高兴得睡不着觉而起来反复数钱——而她这裙子,也是他爸爸给她买的。 我真的很羡慕,因为我身上穿的是姐姐穿剩的给哥哥,哥哥穿剩的给我的汗衫且破了好几个洞,有点像才加入丐帮的小叫子——同她的装束比。 江峰见我憨憨地老是盯着她看,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悄声说:“你莫咯样看我啰,怪怪的……我真的很好看么?” “好看!好看!不好看,我看你做么子哟?”我咽了口口水吞在肚里,忙说。 “你晓得不,我是有意穿给你看的,要是搞脏了,我妈是要打我的,她不晓得我穿了这身衣服出来,我只告诉了我姐。”说到这,她轻轻给我脸上一“抚掌”,笑嘻嘻地说:“所以,我今天的猪草你帮我打了,往常都是我帮你,要得不?” 我也笑眯了地应道:“要得,我帮你打,但你在河堤岸上要唱歌给我听!” ——时至今日,只要忆起这一幕,我脑海中便立马浮现这美好的画面:一个小男孩在河边拼命地割水草,小脸满溅污水浑然不觉仍不时笑嘻了地回头看;河岸上,一个扎着对羊角辫子的小姑娘,宛如圣洁的白莲,拍手边歌边舞,那清脆的童声荡漾在绿水蓝天白云之间。 端午节那天,在我们老家漂沙井河中,每年无一例外地在这天都要举行龙舟赛。那天河两岸人山人海,大家都顶着烈日观看河面十多只华丽的龙舟在鼓点声中排浪飞渡。漫山遍野密密麻麻游人和如画山水,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一次不可磨灭的视觉盛宴。 参赛的选手们都是各乡各村选出来的“后生仔崽”中的优秀者,只有比赛夺魁的选手们才有资格将龙头恭奉在屈原庙或当地的庙中,来年端午节时,再由他们焚香礼拜后再次取出参赛。除此外,当天参加观瞻赛事的政府最高官员要亲手为他们披红戴花,亲斟美酒以示表彰。而他们参赛的楫也要披红并带家中堂屋供奉,最为重要的是,这一天,已满16岁的女子,在观瞻比赛后可按照自己的择偶标准表露心声,如芳心有许,可将绣有自己汗巾或荷包的“定情物”相送,而比赛夺魁的选手们往往是首选。输了的选手呢,吃只能吃黄瓜蒂子,渴了只能喝清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黄瓜蒂子是很苦的——老家多年传统激励三湘“后生仔崽”要奋勇当先,不做人后。这或许也是我们湖南人之所以纵横天下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毫无疑问,看赛龙舟我们一定是会要去看的,对此,大人们似乎意见一致:是看赛龙舟,好,放行!——我和江峰自然也去,她撇开她姐姐弟弟,我甩开哥哥姐姐,寻一个他们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充分享受“两人世界”,一起大喊加油,也一起大骂那个本可挣第一却败了的龙舟。看完了,看累了,便躺在河堤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你长大了,也参加赛龙舟么?”她漫不经心,又像是有意而问。 “那是肯定的嘛。”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咯咯……为莫家哟?”她笑嘻了反问。 “为你呐?”我答。 “为我?”她“忽”地坐起,一脸严肃。 “是噻,我得拿第一名,然后把那个戴着红绸子的龙头送给你,然后,我要那什么最大的官李书记拿那大话筒宣布,宣布我要你做我的堂客!”我也“忽”地坐起,说完,还像电演中毛主席挥手那样用力挥手! “做你的堂客?可你对我又不好。”她一点也不感到惊讶,还是笑眯眯了对我说。 “对你不好,上学时其他男生欺负你,总是我在保护你。那次你背书,我只让你背了开头的一段就让你通过了,你晓得不,那次背不出来的,都被张老师关了‘黑屋’。还有,那次我帮你打猪草,打了不要紧,怕搞脏你的裙子,我还一直背到了离你家几步路远的地方才放下来,然后,又背我自己的回家。你不晓得吧,我背上为此还被划了几道口子,疼死我了。还说我对你不好,你真不知好歹!”我急了,也生气了,立马翻起了老帐。 “谁不知好歹呀!谁让你保护我了,你不保护,有的是人保护。当个学习委员了不得嗦,我还是文娱委员哩,你就不想想,为什么总是搞活动我都拉上你,就你那样子,谁爱搭理你呀?那次背书我背得出来,谁让你帮呀,还有那次打猪草,是你愿意的,再说,我还为你唱了那么多的歌,嗓子都唱疼了……”哎哟,哎哟,她竟说着说着脸胀得非红,眼泪水也在眼眶中打转了。 我慌了,忙对她赔不是——一是,我不是有心要气她,二是,她说的都是实话,我不得不承认。 “你真的喜欢我?”终于峰回路转,她又调皮地昂起头,抿嘴而问。 “是!”我理直气壮。 “真的要我做你的堂客?”她又问。 “是!”我坚定不移。 “咯咯……那你敢不敢过来亲我一个?”她笑靥如花。 “有什么不敢的!咯咯……”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初吻”,如算,这就是吧!我也不知道,经年之后,那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至今会不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在不经意间,有没有想起那个曾亲过她的邻居男孩,有没有忆起这纯情的一瞬。 后来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和“风调雨顺”:我们一起在没人时手牵手读完小学,我是少先队大队长,她就是副大队长,我是三好学生,她就是优秀班干部,后来,我们又一起考入初中,虽不是同一个班,但在同一个年级,她是学生会干部,我也是学生会干部,我们常在参加学生会干部会议时悄悄递纸条,不过,上面写得也尽是相互勉励的话。 再后来,一场劫难向我家袭来——年仅40岁的父亲去世,使得本来就贫寒的家庭有如雪上加霜,而她家却越发风生水起,小洋楼耸立,她们三姊妹上学全是崭新的自行车,穿得也是越发漂亮,再上她的成绩又好,更是老师喜男生爱。而我,除学习成绩可与她媲美外,再无以往的自信。她有几次找到我,要给我钱——她知道我的困境,但于我而言,这是耻辱,我谢绝——班上要向我捐款,我也拒不接受。以后的暑假,我靠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卖雪糕,寒假,给人做小工挑沙挑泥灰为自己挣学费,一直到上完初中。这时的我,极度自卑,又黑又瘦,穿着也是又旧又脏,身上总是有一股汗酸味。每次远远见她——我心中圣洁的女神,我总是选择避开。我隐隐知道,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初中毕业后,江峰考起了一所美术学校,我上了高中。从此,更是难得谋面,而一到暑假,我仍要打工给自己凑学杂费。然而,就这样,仍难为继,高中读了一个学期后,母亲面对哥读大学,我读高中的两难境界,让我们兄弟自行决策谁继续学业。 我主动辍学了,回家的那天,我一个人躲在屋后的小山上大哭了一场——以此,埋葬我那恰同学少年的读书年代,以此祭奠我那才萌芽却被扼杀的脆弱爱情。 当年底,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刨食在“农村广阔天地”的我,瞒着家人偷偷从了军,到了大西南成了一名武警战士。 待到离家三年后的一个端午节回家探亲时,我已经被部队转改为一级士官,连同我一起回家的,还有两枚军功章。让我意外的是,这一次,我居然见到她了,当然还有她身边另一个英俊的男人。 准确地说,此情此景,虽然在我脑海是浮现过千万遍,但有一天,当想象成为现实,你又会觉得那是件多么残忍的事情。江峰也看到了我,眼睛中掠过一丝惊喜,但随即镇定下来,她把我介绍给同他一起回来的男人:“这是我们一起玩大的邻居、同学唐雪元,现在是最可爱的人了!” ——仅仅是邻居和同学么?我心里在想,难道过去的一切你都忘记了?河堤上的歌声,那年端午节的对话,一切的一切,都在我耳边萦绕呀,江峰! 晚上,在她家吃饭,一桌丰盛的饭菜。她的爸妈早吃过出外散步了,那个男的被我几杯酒灌下去已提前撤离“战场”,她弟弟酒量倒是还可以,还在陪我。她呢,在一旁为我们倒酒,时不时问及我在部队的情况。 “姐夫,你还记得不?你们以前上学时,经常把我抛在后面,你们俩却手牵手走,真不够意思呀!这杯,你得喝了,是不是不地道?”她弟弟拿着酒,嚷嚷道。 “兄弟,你别乱喊,不好得。进去睡觉的那个才是你姐夫。”我忙站起来,赶紧制止道。 “呵呵,他是现在的,你是以前的。其实,你该晓得,你和我姐那是正儿八经的青梅竹马,我晓得我姐还是很喜欢你的,嘻嘻!” ——真的么?我转头看坐在我身边的江峰,多年不见,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时尚的衣着,高雅的气质,让人不禁想起毛主席的一句诗:“芙蓉国里尽朝晖!” 她脸上涌起一片红晕,呡嘴笑着嗔怪她弟:“喝你的酒,没有个正形!”说着,她从她弟手中夺过酒又给我斟起,“够了,够了,不能再倒了!”我下意识地抓起她给我倒酒的手——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双手啊——这手,曾无数次给我“抚掌”,这手,曾无数次传递过我们的呼吸和心跳,而现在呢?——“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你在想么子?”她柔声地问。 “你真的想晓得?”我反问道。 她微笑着点头。 “我想起陆游的一首词。词名叫《钗头凤》,是一篇风流千古的佳作。”我握着酒杯,朗声念道: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不待我念完,江峰神色凄婉地应道: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念完,她也倒起一杯酒,和我对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是夜,我酩酊大醉,是她弟扶送我回的家,后来,听她弟说,她姐也醉了,“你们念了诗后,就不停地碰杯对喝,把我扔在一边,理都不理我,真是不够意思得很哟!” 回部队后不久,收到一封她的来信,说是她已经结婚了,新郎就是我见到的那位。她说,她学校出来后,便到了她姐夫和她姐在深圳开的一个广告公司做事,那位对她很好,一直很照顾她。可我当兵后不知去向,几年都没回来,加上她家里父母嫌我家穷,坚决反对,她便和那位好了。信的最后,她请我原谅,并祝我有一个幸福圆满的家庭。 世事经年,而今我已离开部队多年,且已有了自己的小家,儿子也已经3个多月了,对于过去的好多事情也早已释然了——“属于我的,谁也夺不到,不是我的,夺也夺不到”。 又是一年端午节,也许是受所在地四川大地震的原因,也许是亲眼目睹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在这个佳节来临之时,不自觉地忆起了许多的人,包括她——我的邻居、同学,或许还是初恋小情人的江峰。 “你真的喜欢我?”“是!” “真的要我做你的堂客?”“是!” “咯咯……那你敢不敢过来亲我一个?” “有什么不敢的!咯咯……” ——多么美好的端午节回忆,多么清脆铜铃般的笑声,年华只是逝水,可往事并不随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