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岁岁雨前茶
小时候家贫,孩子多,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我,才三四岁,就被送回老家,给一位亲戚寄养。
老家在江苏的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那地方,虽然也是穷到锅底朝天,但四季有果,湖中有鱼,饿不死人。老家的亲戚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丈夫早夭,一生未再嫁。做了寄娘后,农活还是要干的。于是,每当下田插秧种水稻,上山采摘果实,我就像一条满山遍野撒欢的小狗,跟着寄娘到处跑。
老家饿不死人,是还产一种珍稀的好茶,据说乾隆皇帝尝了,大叫香煞人。这种茶,夜承雨露之滋润,昼啜薄雾之环绕。初泡,如雪花入杯,上下飞腾;再泡,鲜嫩甘爽;三泡,尚能尝到若隐若现的果香泥土香。仗着这种好茶,老家人缺了油盐酱醋,卖掉一点,也就解决了生计。
在老家的日子里,人们对这种茶充满了崇敬,近乎于神明。我也求证过寄娘,说采摘这种茶时,必须是破晓之际,一等的,由少妇采摘。极品,则必须是少女入园,用舌尖与嘴唇轻轻地啜下沾着晨露的嫩叶,吐入白绢制成的抹胸里,用体温保存着,只要薄雾一散,太阳露脸,立刻停止采摘。有人说,喝这种极品茶,能够品尝到乳香。每当我说起这事,寄娘微微一笑,从不搭话。
离开家乡,随着年岁的增长,自我谋生了。时常念着寄娘,便也会寄些钱过去,聊表心意。寄娘知道我好茶喜爱家乡的茶,便也寄些茶叶过来,顺便儿说,自家茶树产的,随便尝尝吧。只是,寄娘从不寄明前茶,大凡收到她的茶时,都是谷雨前后的事了。
有一次,回乡看她。老人家一高兴,说起茶经,说喝明前茶是糟蹋,茶叶都是嫩蕊儿,好看是好看了,但茶味泡不出来。雨前茶喝的是嫩芽儿,才是茶中极品。我再说那神奇的采茶往事,寄娘仍然含笑不语。
就这样,年复一年,年年岁岁收到寄娘寄来的雨前茶,我照例用一个瓷罐,放入石灰包,用来贮茶。无论客来还是闲时,用匙掏一丛,入沸水,看雪花飞溅,品甘醇鲜美,此时,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儿时的调皮捣蛋。
今年,过了谷雨好几天,才收到寄娘的茶,随茶附一信,寄娘说,老了,茶园让别人承包了,这茶也是从邻里那里买来的。突觉心酸,匆匆回乡。看到寄娘时,已是白发苍苍一老妪矣。
寄娘住的有着雕花窗的房子一角已坍塌,春天的风儿轻轻地吹进来,带着缕缕果香,从破落处,可以遥望到远处的飞檐翘角。寄娘知道我的心思,说,不用修了,八十岁的人啦,还能活几天。我强忍着酸涩,逗老太太高兴,又说起那陈年往事,寄娘笑笑,说,哪有那事,一斤茶叶几万个嫩芽,摘到何时?再说,村里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早就嫁了人,哪来那么多的少女?见我愣住了,寄娘意味深长地说,拿采茶说事儿,也是乡亲们为了卖个好价儿。记住了,光棍不断别人财路啊。
作者:赵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