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闽茶人 | 黄圣厚:茶里的如梦人生
网友哀思
茶里的如梦人生
(写于2013年)
黄圣厚
▲工程师、高级技师。男,1943年出生,福建永春人。中共党员。1960年至今在福建省永春北硿华侨茶厂历任技术员、厂长(1982年-2003年,2006年至今私人承包老厂)。
老黄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急性子。
约好要去找他的这天,车还在高速公路上,他的电话就来了,说已经在厂里等着了。
从高速公路下到闽南的山野里,进入到一个满是红砖条石建筑的厂区,车子拐进茶厂的大门,依旧条石铺地,仿佛此行是去找寻一段茶里的旧时光。
永春东关镇,国营永春北 华侨茶厂。这个名字读起来,似乎也覆盖着些些时光的尘灰,要“噗噗”吹去浮尘,才能看到此地曾经茶香萦绕的几分过往。
茶厂旁有个小博物馆,保存着当年华侨迁徙回国、被安置在此的历史。何香凝在这里留了书法和画作,因为保管不佳,也未能敌过岁月的侵蚀。侨民有了第二代、第三代……渐渐都离开厂区谋生,但日久他乡是故乡,多数也没有离开这个小镇。
厂区空阔,走一大圈,一个人也遇不到。花草倒是茂盛得很。已经人去楼空的旧厂区里到处贴满了老黄自己用毛笔写在红纸上的爱国标语,连香樟树的树干上也贴着:“种植于1983年”……
老黄独自站在旧评茶室外候着。
进屋,喝茶。
和一个老茶人的交谈,一定得从喝茶开始。
旧木桌上茶壶茶杯一摆,用的仍是昔时茶厂自烧的瓷器,图案也带有历史的痕迹,稍一走神,的确好像时光倒流。
南柯一梦不愿醒
国营永春北硿华侨茶厂鼎盛时期曾拥有员工1000多人,如今只剩一二十个人,这个过程用老黄的话说,“是南柯一梦”。
国营永春北硿茶厂,其历史可追溯到上世纪二十年代。1911年,爱国华侨颜穆闻回到家乡创办“永春北硿华侨垦殖公司”,1919年由于恶势力捣毁而倒闭。1917年,旅居马来西亚的爱国华侨李辉芳等23人集资,创办了永春华兴种植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18年,茶厂附近的虎巷山开始种植水仙、佛手和铁观音等良种茶苗7万株,到1950年,茶园拓展到200多亩,另一个茶园海龙坑也开垦出茶园280多亩。
1954年,为安置新、马、泰、菲的难贫侨,福建省华侨事务委员会选定永春北 华侨垦殖公司所在,建立了北硿华侨垦殖场。一直到1960年,这里安置了五批归侨2500多人。1960年6月,早在1958年6月就开工生产的茶叶精制厂正式定名为“国营福建省永春北硿华侨茶厂”,在茶厂工作的归侨有400多人。
当时,永春北硿华侨茶厂的效益特别好,产量高的年份,单是自产的乌龙茶就超过540吨。1980年,茶厂经过改建、扩建后,年加工能力甚至达到了2000吨,产品行销日本、东南亚等国际市场,并且颇得好评。曾来茶厂视察的茶业界泰斗张天福教授甚至惊叹说:“简直有点不相信你们的茶厂搞得这么好。”
北硿华侨茶厂风光一时,是当年的龙头企业。在1984年之前的计划经济时期,茶叶被定为二类商品,销售商不能直接到产地进货,也不允许私下交易买卖,而是必须由国家统一划拨。当时属于晋江专员公署(晋江地区)行政辖区的晋江、同安、惠安、永春、大田、莆田、泉州市等地方的茶叶均调给永春北硿华侨茶厂加工,“那个时候买茶,往往需要求着茶厂”,老黄的话里对过去的盛景不无怀念。
1984年,国家实行市场经济,茶叶市场也被放开了。永春北硿华侨茶厂也不得不从计划经济体制的单行轨道上走出,自己摸索着走进市场。这对茶厂来说无疑是个巨变。即使拥有高产量的生产线,拥有过硬的制茶技术,但如何在自由市场的深海里打出名气,提升销售,这对于原来不需要兼顾市场的国营茶厂来说并不容易。没能迅速适应的北硿华侨茶厂在市场的浪潮里渐渐被吞没。“我们还算好的,当初的很多茶厂都没撑住,现在都没了……”,老黄不由得感慨。
“以前是别人求你卖茶给他,现在是你求别人买茶”,老黄这话听起来豁达,但其实无奈。老黄也会说这里是他的红楼梦大观园,文化程度不高的他,用这个不甚贴切的比喻来形容这里从盛到衰的历程,足见他内心的惆怅和酸涩。
一入茶海从此生
个人的命运比起时局的动荡,着实微不足道,然而时局却可以影响人一生的命运。
黄圣厚出生贫寒家庭,上学上到一半,家里就穷得交不起他的学费,他只好从父之意,回家务农。半年后,省里被下放的干部中有不少茶叶专业人员,他们中的一部分筹备起茶叶精制厂,一部分则在东关镇的海龙坑上成立了一所“永春茶叶专业学校”。
茶叶学校面向永春全县招生,学费全免,包吃包住,这个好消息无疑将黄圣厚从农田里拯救出来。1958年11月,十六岁的少年带着简单的行李,来到了这所刚成立的茶叶学校,开始了他事茶一生的茶人生涯。
1960年7月,作为永春茶叶专业学校第一届三十三名毕业生中的一员,黄圣厚走进了“国营永春北硿华侨茶厂”的大门,先在审评室担任技术员,从事毛茶收购、交接验收和精制拼配等茶专业技术工作。接着担任工程师、副厂长……他还考取了国家一级茶叶加工技师、国家高级评茶师资格,黄圣厚在茶厂可谓如鱼得水,一步一步走得踏实也快速。
1982年,茶厂企业改制,党政要分离,厂里的党支部书记不能同时兼任厂长。“厂长”这样一个重要的位子要交给谁?技术过硬的黄圣厚成了不二人选。谁知道黄圣厚一口就拒绝了,好说歹说之下,黄圣厚表示愿意试试。
结果,这个当初只愿意试试的厂长当了三十多年,一直到退休。
繁华旧梦难再续
1997年之后,永春北硿华侨茶厂还是没有摆脱连年亏损的命运。茶厂里茶叶压库,销售无门。党委通过票选决定将茶厂承租给黄圣厚,由他来管理茶厂,希望能够借他之力让茶厂境况好转。在老黄接手的8年承租期内,茶厂经营情况稍有好转。
2003年,老黄退休了。次年,交还政府的茶厂因为引资无门,停产了一年。
已经62岁的老黄看着互相依存几十年的茶厂荒置,心有不忍,他没有在家享受安闲日子,还是选择回到茶厂,延续他的茶人生涯。
这次承租期是10年,时间到2016年。光杆司令老黄带着仅剩的一二十名员工,茶厂又运营起来了。当然,辉煌难再,收益也仅够勉强维持茶厂的生存。
也有“实在是过不下去了”的时候,老黄曾去找已合作几十年的厦门一家茶企领导,想要他们留一分利润给茶厂,然而却碰了一鼻子灰。这些老茶企曾是永春北硿华侨茶厂的坚强后盾,它们为茶厂提供了良好的销售渠道。但是,在自由市场的环境下,茶企逐年压低茶叶收购价格,压缩茶叶成本,不仅是北硿华侨茶厂的生存岌岌可危,永春多家茶厂都因为利润微薄、资不抵债而倒闭。
但即使说着“我一辈子做茶,太清楚了”的老黄,也明知“他们赚太多钱”,更无回天之力。
老黄的儿子们并不想做茶,都为各自的事业奔忙。老黄时常独自背着老茶、茶样,走南闯北,参加各种茶博会,海南香港到处跑,有时卖茶的钱连路费都不够,他还时常半买半送,“跑展会就是要人家知道还有这么一个老厂子在,它没倒闭。”“送出去十包,有一两个人会买,就很好了。”他最喜欢在展会上遇到喜欢茶的、能和他聊茶的,这时候的他仿佛和知音相遇,话语滔滔。也许是在那样的场合中,他才能找回几分失去的旧梦?让时光倒流回他所留恋的那段最好的时光?
独自等待茶香续
老黄霸道。
他说话不容你辩驳,两道浓眉,仍见几分霸气,
“别叫我‘黄老’,叫我‘老黄’……”他几次强调。
很多人说他不好相处。这是多年统领千人大厂生涯留下的印记吧?
老黄的记忆力好,他记得几十种茶样的价格,不会出错,“这个茶还可以喝喝的,虽然价钱不贵”,边写他也边解释他便宜的茶不见得就不好。
爱读书的老黄,办公室的桌子上堆满了书,不少还是大部头的,比如《曾国藩家书》,书脊上认真地写着哪年哪月购自何地,以及他的名字。他还经常琢磨着怎么宣传永春的茶,自己印个宣传册到处发,或者写个建议书到处递……
他带着我在厂区里走着,他养的五条大大小小的狗,看到他来,闹得最欢。老黄也时常带着它们在厂区里溜达。
焙茶车间里正在焙茶,茶香四溢,“这已经是最低等级的茶了”,老黄说。车间的一角墙壁上用粉笔写着备忘,一旁的小办公室里我看到的记录信笺抬头依然是“永春北硿华侨茶厂”……在这样的角落里,我错觉自己是那个闯进来的人,惊醒了沉淀在岁月深处的茶香。看着老黄在看茶叶的成色,我不免好奇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少年是要有多专一有执,才能埋首与茶共度一生?
另一幢建筑里的拣茶车间,仅有两个女工,安安静静地挑拣茶梗。门口有一排存鞋的木柜,现在当然用不着了。屋外的深沟里,滴水观音长势旺盛,却恰恰告知我这个闯入者,此地人烟稀少,荒疏久矣。
老黄打开茶厂的仓库,里面还存着不少盒装的老茶。闽南水仙和永春佛手的袋泡茶,生产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包装虽然简单,却很怀旧,“松鹤牌”闽南水仙、永春佛手曾多次得奖,畅销海外,当年一定也是旅居在外的华侨舌尖上的乡愁。然而放茶叶的纸箱外都有水渍了,茶叶大概藏久受潮,不太好喝了。印有“1962年”、“1964年”“1978年”等字样的装茶叶的木箱,算是历史的佐证,证明着这个仓库里尘封着一段关于茶叶的故事。
曾经的评茶室里,挂着满屋的奖状、历史照片和资料,这些是老黄的宝贝,他就守着这些,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可以给茶厂过60岁的生日,而今年70岁的他算起来已经在茶厂工作52年了。
在初冬近午的阳光下,看着老黄走在空空厂区里的背影,他究竟是寂寞的吧?他内心的寂寞与失落大概无人能懂,无人会倾听,又或者只有这些仓库里的陈年老茶、老樟树和他养的狗们懂得几分。那些红色标语唤不回一个已经结束的时代,而属于他,属于这个茶厂的旧时辉煌,还能重回么?
我想我们都明白,那不可能。
老人说身后是最繁荣时期建起的厂房,如今已经人去楼空
曾经鼎盛时期的老茶厂拥有近千名员工
原本忙碌中的制茶机器如今已成为厂区里的滞留地
老茶厂内依旧留有很多计划经济时代的标语老人说这是历史不容代替
如今茶厂制作的茶叶虽不是特别好的茶叶,但依旧有着浓厚的茶香
记录:罗琳 纪海防 张文征
摄影:曾志铭 皮舒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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