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湘江边
▲毛泽东给彭友胜的信。
(资料照片)
□子珩 热心 衡林 章安 匤玉
写在前面的话
辛亥革命至今已经一百年。当年发生的故事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消逝而淡漠,那些志士高歌唱大风的余音仍回荡在我们的耳际。把辛亥革命湖南发生的故事告诉后来人,激励他们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贡献力量和才智,是我们推出《辛亥:湖南故事》的主旨。我们把《悠悠往事湘江边——毛泽东和他的新军副班长》作为“故事”之前的故事,“讲”给读者“听”。或许,我们可以从故事中悟出“奋斗无穷期,人生当进击”的道理,或许可以感悟出更多……
一、湘江边,安息着一位传奇人物
三伏天里,记者来到衡东县的三樟乡柴山冲,寻找一个永远安息在湘江边畔的传奇人物。
湘江与洣水河交汇后,滔滔地往北流着,流过衡东县的石湾,流过朱亭,流经这片开阔的土地。河的西面是株洲县的王十万。这里,山坡不陡,水势不急,地势也平。山青青,水清清,空气爽爽轻轻。
沿着湘江边公路前行,到株洲王十万对面时折入一个山坡,在一片森林里,我们终于找到了这座坟茔。墓有石栏相围,水泥盖面。东面那块石碑上除刻有一般百姓人家“显考某公”之类文字外,还刻有一副对联:“拔剑掀戈除弊政,徒伤风水讨群奸”。墓前另一块碑上刻有“辛亥革命新军四十九标二营代表彭友胜永垂不朽”、“1984年立”的字样。立碑者为“中共衡东县委统战部”。
墓默默,山风吹动树林,仿佛向我们讲叙那段历史,把我们带到60年前、100年前。
二、“你当副目,我当列兵”
60年前毛泽东那封《致彭友胜》的信,已收入《毛泽东书信选集》,全文是:
友胜先生:
三月十四日来信收到,甚为高兴。你的信写得太客气了,不要这样客气,你被划为贫农成分,如果是由群众大家同意了的,那是很好的。工作的问题,如果你在乡下还勉强过得去,以待在乡下为好,或者暂时在乡下待住一时期也好,因为出外面怕难于找得适宜的工作位置。如果确实十分困难,则可持此信到长沙找湖南省人民政府副主席程星龄先生,向他请示有无可以助你之处。不一定能有结果,因程先生或其他同志都和你不相熟,不知道你的历史和近来的情况,连我也是如此,不便向他们提出确定的意见。如果你自己愿意走动一下,可去试一试。去时,可将你在辛亥革命时在湖南军队中工作过并和我同事(你当副目,我当列兵)一点向他作报告,再则将你的历史向他讲清楚。
此复,顺致敬意
毛泽东
三月三十一日
这不是一封普通的回信,毛和彭的友谊洋溢在这些简单的文字中。
三、毛泽东在长沙光复的那一天
副目,相当于今天军队里的副班长。毛泽东对自己这位新军中的副班长印象深刻。他在1937年和斯诺谈及自己在新军的经历时说:“在我那个班里,有一个湖南矿工和一个铁匠,我非常喜欢他们。”其中,“湖南矿工”就是彭友胜。
那是1911年,“武昌起义之后……我决心加入革命军,决定和几个朋友到汉口去,同时我们向同学募一些钱。听说汉口非常潮湿,必须穿雨鞋,我就向驻扎城外的一个军队朋友那里去借。我被卫兵拦住,这个地方已经变成十分活跃了,士兵们第一次领到子弹,大批地在开到街中去。”当时,新军正在沿着粤汉路攻打长沙城……城门被攻下后,“我靠了其中一个劳工的帮助,重新回到城中。然后站在一块高地上观战,直等到最后看到衙门上飘起了写着‘汉’字的白旗。我回到自己的学校,那里已在军队的看守下了。”“……有许多学生参加军队了。学生军已经组成,不过我不喜欢学生军,认为他们的基础太复杂。决定还是参加正规军队来帮助完成革命。清帝尚未逊位,这正是奋斗的时候。”
四、“你睡上铺,我睡下铺”
记者来到彭家,湘江边上一个小山村——柴山冲。彭家的老宅已经拆除,代之而起的是一栋白瓷贴墙、钢筯水泥结构的农舍,虽然谈不上富丽堂皇,却也是宜居之所。山坡下那几栋农舍主人都是彭友胜的后裔,有二十几口人。彭友胜几个外孙之一的夏建良和我们谈起了“家谱”:原来,彭友胜自上个世纪30年代脱离部队后,年纪40多岁了,娶湘潭县的唐菊华为妻,生有三女,其中大女、二女外嫁,让小女儿凤英守“祖业”,夏建良也就是凤英的儿子。
夏建良告诉记者,他自小在外公膝下长大,听外公说过自己与毛泽东在新军中的故事,也看到过毛泽东的回信。
彭友胜在向儿孙们回忆起毛泽东当兵时的情况,夏建良还记得:1911年10月底,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彭友胜正与班里的弟兄们在营房外的大樟树下聊天。上司领来了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对彭友胜说:“这个伢子想当兵,就交给你们了。”
借着月光,彭友胜抬头一望,身旁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的高个子,大号军装穿在身上还显得有些短,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正温和地看着大家,下巴上那颗大黑痣特别显眼。“我叫毛润芝,又名毛泽东,小名叫石三伢子,家住湘潭韶山冲。今日来当兵,请各位弟兄多多关照。”没等大家“欢迎”,年轻人就自报家门。
彭友胜站起身来,拉着毛泽东的手说:“走,进营房看看,正好我的上铺空着,以后你睡上铺,我睡下铺。”
起初,彭友胜以为毛泽东也与自己一样,仅为了混口饭吃才来当兵的。通过一段时间观察,他惊讶地发现,毛泽东并非等闲之辈,他博古通今,文化水平高,能言善辩,口才特别好,无论讨论什么问题,都能讲出一套一套道理来。自从来了毛泽东,班容班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也就对毛泽东刮目相看了。
毛泽东后来回忆新军生活时说:“我同排长和大多数士兵也交上了朋友。因为我能写字,有些书本知识,他们敬佩我的‘大学问’。我可以帮助他们写信或诸如此类的事情。”
五、彭友胜,长沙反正的一路指挥官
其实,这彭友胜也不是个等闲之辈。
在光复长沙的武装起义中,他是攻打北门的主要指挥者。
彭友胜率领部队,从北门入城后,又沿现在的蔡锷路往南向前,与革命党人的手枪队打下了荷花池军械局,让新军“枪多弹足”。然后,挥师西进,又攻下省谘议局,再折向又一村巡抚衙门的西辕门,将衙门围了起来,一直到这里挂上白底“汉”字旗。
叫人无法理解的是,长沙反正成功后,正副目们起码升为“兵头将尾”的排长、队官,而彭友胜这样的有大功者怎么还是继续做副目?
对此,夏建良说,他外公从孩提时代起,就上山砍柴放牛,下河捕鱼荡舟,仅仅只念过半年私塾。1899年,15岁的彭友胜便背井离乡,外出闯荡江湖,寻找生活出路,打过短工,当过矿工。1907年,时年23岁的彭友胜参加了湖南新军。忠诚老实,不会“来事”,这大概是彭友胜“上不去”的原因。
六、退伍送行宴上有一碗红烧肉
1912年3月的一个晚上,毛泽东把彭友胜拉到一旁,说了一阵悄悄话:“副目,我想离开新军,继续回校读书。”
“润芝,我晓得你胸怀大志,不能长久埋没在这里。你就远走高飞吧,我不会为难你……”彭友胜两眼噙着泪水,与战友依依话别。
第二天,全班战友凑钱办了酒菜,其中有一碗毛泽东最爱吃的红烧肉,为毛泽东饯行。毛泽东与战友们一一碰杯答谢。彭友胜把平时舍不得花的两块银洋塞进毛泽东手里,千叮咛万嘱咐:“多多珍重。”
告别了军营,毛泽东在波澜壮阔的社会大舞台上,演绎着一系列光彩照人的角色。
七、毛、彭广州又见面
毛泽东走后,彭友胜则继续留下来当兵。
10多年后,他那支部队转战到广州,改编为国民革命军,他被任命为少尉排长。
北伐前夕,广州的一家报纸刊载了“毛君润芝来穗讲学”的消息。
“毛润芝?他也到广州来了?10多年没有会面了,见见他去!”彭友胜特意理了发,洗了澡,换上一套新军装,来到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
毛泽东正全神贯注伏案备课,听门卫通报,当年的“顶头上司”求见,连忙起身迎接。
“盖三兄!”毛泽东亲热地用别名称呼彭友胜,“别来无恙。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真想死你了。”
彭友胜也很激动。他将这些年来南征北战、卷入军阀混战,后来信奉三民主义的事,一五一十讲给毛泽东听。此时的毛泽东已是中共中央委员,还担任着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代理部长。他高屋建瓴,向彭友胜宣传革命道理。毛泽东还恳切地向彭友胜提出,“我们一块干,今后再也不分开了。”
彭友胜沉思片刻,面带愧色地说:“我是个大老粗……干不了舞文弄墨、治国安邦的大事。留在你身边帮不了什么忙,不如继续当兵扛枪好。”
本分憨厚的彭友胜说的是真心话,毛泽东自然不会强人所难。随后,他俩把话题转到军事训练、士兵情绪、工人生活、农民问题上,谈得十分投机,直至夜深人静。
彭友胜告别毛泽东后,不久便参加北伐,投身到炮火连天的战场。他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又一次立了大功,并被提拔为副连长。在内战中,彭友胜心灰意冷,偷偷地离开了军营,千里迢迢逃回老家衡东县,在吴集粮行当了多年仓库保管员后,于1940年左右回乡务农。
八、写信叙情,也想吃“皇粮”
新中国成立后,长期以来几乎与世隔绝的彭友胜,得知毛泽东当了中央人民政府主席的消息后,显得比其他人更加高兴,更加激动,更加自豪。他逢人必告:“我和毛主席共过事,那一年,他在我手下当过列兵呢。”当有人提出质疑:“既然毛主席与你共过事,你为什么不跟他走到底呢?”他只好摇头摆手,长叹一声:“唉,怨只怨我脑后没长眼睛。要是有先见之明,一直跟定毛泽东,如今我也到北京干大事去了。”
1951年春天,他几次对老伴和女儿唠叨,等到秋收以后,要背上一袋新米,到北京去见毛主席。最终,彭友胜与老伴商量后决定:暂时不去北京,先给毛泽东写一封信,投石探路。 3月14日,彭友胜特意买回了上好的纸笔和信封,请来了本地“学历”最高的夏金声老先生代笔,给毛泽东修书一封。
当天下午,他亲自把信送到湘江对河湘潭县王十万,投进邮电所邮箱里。可20天过去了,还是不见回信。彭友胜白天吃饭不甜,晚上睡觉不香。望着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老伴数落他:“毛主席要管全国那么多的大事,哪有空闲搭理你一个泥脚杆子。六七十岁的人了,还异想天开‘吃皇粮’,这不是为难毛主席吗?”
老伴的话说得彭友胜更加六神无主。 大约是清明节后第3天,乡邮递员风尘仆仆来到粟子港柴山冲——毛主席果然回信了!大牛皮纸信封上“湘潭县王十万对河柴山冲转彭友胜先生收”18个苍劲有力的毛笔字,是彭友胜熟悉的“毛体”。他捧着毛泽东的亲笔信,双手微微地颤抖,两眼闪烁着泪花。
九、辛亥革命老人,一月有了30元补助
夏建良告诉记者,彭友胜晚年生活还是无忧的,因为他每月有30元的生活补贴。这笔补贴还是源自毛泽东那封回信。
1951年4月接到毛泽东的回信后,彭友胜全家像过节一样,沉浸在无比喜悦和幸福之中。
彭友胜很快就将全信300多个字背得滚瓜烂熟。遇上有人打听此信的内容,他便一字不漏地背给人家听。至于信的原件,他已用红绸布包得好好的,放进衣柜夹屉里,用一把“铁将军”把住,轻易不让别人看。搞好了大田的犁耙工夫后,彭友胜坐火车直奔省会长沙。
在湖南省人民政府,彭友胜找到了副主席程星龄,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并在长沙一住半个月。彭友胜归心似箭,便对程星龄说:“你们把我当上宾,天天让我吃鱼吃肉,又没事可干,实在不好意思。我这次来长沙,主要是请您安排个工作,家里人还在等我的喜讯呢!”程星龄安慰了老人一番,提笔给省委统战部写了一封公函,大意是:彭友胜先生1911年曾和毛主席在湖南新军共过事,属于辛亥革命老人,如今年龄偏大,又没文化,不宜安排工作,请你们按照一般国家工作人员经济待遇,每月发给一定标准的生活补助。
没有得到工作安排,彭友胜能理解,因为他此时已经67岁了,早过了退休年龄。他返回家乡后继续务农,但享受着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的待遇:从1951年6月起,省委统战部按月寄来30元生活费,一直到1967年5月文革把一切正常的秩序都打乱后为止。
十、彭友胜:“湘江边上种茶人”
从夏建良家往西,过一条田埂,就进入一片坡地,盛密的森林中,有一片茶林,虽然茶林很久没有人侍弄,正被野草侵蚀着,但仍然生机盎然。夏建良告诉记者,当年彭友胜寄给毛泽东的茶叶就采自这里。这片茶园可是彭家的祖产,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彭友胜自长沙回来后,对毛泽东那份感激之情无法言表,总想给毛泽东“回礼”,可又不知送什么为好。他与老伴及女儿商议:毛主席待我们这样好,我们却没有什么礼物回报,他有喝茶的嗜好,我们不如就地取材,每年精制点上等茶叶送给他,表达我们的心意。
于是,每年彭友胜用新白竹布将自制的优质谷雨前茶包好缝牢,用挂号邮往北京。这一送就是18年,从未间断。这有中共中央办公厅每次回信为证:“友胜先生,你寄来的茶叶收到。中共中央办公厅。某年某月某日。”
1960年,湖南的文艺工作者响应毛泽东的号召,纷纷深入群众体验生活。著名作家叶蔚林到衡山一带采风时,听到彭友胜精制茶叶献给毛泽东的故事,顿时来了激情和灵感,赶写了一首《挑担茶叶上北京》的歌词:
桑木扁担轻又轻呃,我挑担茶叶出山村, 船家问我是哪来的客,我湘江边上种茶人……
叶蔚林将歌词交给作曲家白诚仁。白诚仁读后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只用了一个小时,曲谱就写出来了。《挑担茶叶上北京》创作出来不久,总政歌舞团到中南海怀仁堂为毛泽东和中央首长演出,歌唱家方应暄演唱了这首歌,毛主席听了特别高兴。后来,这首歌经何纪光演唱,在神州大地传遍了,至今还在这片天空回旋。
1969年11月23日,彭友胜再也不能为毛泽东制茶、寄茶了,85岁的他不慎落水,告别了人间,留下的是两个新军战友的故事。